尴尬的季节
舒位峰
第四章（一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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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月最后一天是个星期六，碧空万里，天气开始炎热起来。叶蓉走出家门，出门时碰见父亲晨练回来，叶蓉含糊应了一声，快步闪进电梯。她穿件丝质白衬衫下配粉色短裙，依旧扎马尾，戴墨镜，化着淡淡地妆。一出电梯立即钻进一台停在楼下的广本越野车里，开车的男人摘下墨镜，二人相视一笑。却是陈靖。
陈靖开着车行驶在坊城马路上。早晨八点钟光景，街上行人多，晨练的、过早的、买菜的，人们三三两两在街上行走，街面无一丝风。越野车停在一家早点前，排队的长龙伸到了街上。陈靖说，吃何师傅家的牛肉粉吗？叶蓉一边想一边试探性地点头，嘴把唇面抿出一条条细小纹痕。他们一起走下车，一个买票，一个排队。何师傅的牛肉粉汤汁浓郁牛肉却少，十二元一碗只有零星八九片牛肉，但坊城人爱吃，毎天早晨都有排不完的队，据说何师傅牛肉粉一天只卖五百碗，排不上队的只有等第二天了。她们各自端着牛肉粉对面而坐，叶蓉四处看了看有些紧张，陈靖说，别紧张，你越紧张越出鬼。叶蓉镇定着情绪，走到台子前加了一些芹菜沫，回到座位上，看见陈靖正专注地吃着，额上的汗珠几乎滚落下来。叶蓉不禁放下筷子用纸巾去擦，陈靖冲她一笑，棱角分明的脸上孩子般羞涩。二人吃罢早餐回到车上，叶蓉暗暗舒了口气，她知道这样做非常不妥，却禁不住这种诱惑。陈靖开着车，叶蓉没有问他去何处，她不管这些，只觉得和陈靖在一起轻松、快乐。
广本越野出了城奔上一条宽阔的新路，十余分钟后来到一处山口，顺势望去一条环山路隐隐呈现。陈靖停了车，对她说，这环山路刚刚完工，我带你走走。叶蓉从未来过，她点点头。车入路口，一条黑带般的柏油马路即时呈现，那路环山而建，蜿蜒起伏，大片大片的桔林分布在道路两侧。陈靖放慢车速，打开车窗，他们都不说话，静静领略坊城独有的自然风光。路至中途突地一变插入一段松林间，回环路将数十株青松围在其中，林间布置石几石凳，供游人憩息。陈靖从后备箱里拿出两瓶水递一支给叶蓉，叶蓉笑了笑，接过去。松林里的空气分外清新，他们并排坐在木椅上，都不说话，看松林耸立，鸟语花香，雀儿箭般破空而去。陈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，缓缓吐出，睁开眼，身心顿时爽朗起来，一扫多日来的怨怼和阴霾。二人无话，不是不想而是不愿说，生怕一出声即破了这寂静出尘的氛围。陈靖静静看着叶蓉，她的表情似笑非笑，两只脚在椅下荡呀荡的，天真而迷惘。不知何时，阵阵倦意袭来，叶蓉竟靠在陈靖肩头睡去，陈靖坐姿不对但没有调整角度只是默默承受着，偶一侧头，突然发现叶蓉饱含笑意的唇角竟有一滴泪痕，他蓦地了然了这个女孩儿所承受的折磨与痛苦了。陈靖不由一叹，他想，该放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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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觉仿佛一个世纪之久，叶蓉醒来已是午后。她看了看陈靖，涩然一笑，松开挽住陈靖胳膊的手。她说，抱歉，睡了很久吧？陈靖故作平静地说，唔，久倒不久，就是太阳过了午，我的肚子在咕咕叫。她莞尔一笑，捶了陈靖肩膀一拳，她说，对不起，睡得太沉了。你知道吗，我己很久都没有睡得这么沉了。她坐正身子，自言自语，我做了一个梦，梦见我们一起去了远方，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，一起生活，一起终老。她边说边摇摇头，知道这只是梦而已。她离椅，拍拍手，对沉默无言的陈靖说，走吧，饿得受不了了，带我去吃饭吧。
用罢餐，他们去八分山看庙。到山顶庙前却失望了，整个庙宇就是一个大工地，四处是钢筋混泥土的堆砌物，建筑工人忙碌着，焊火四迸，没人睬他们。他们四处看了看，却看不出僧尼合修的迹象。有几个僧人在监工，叶蓉上去问了一下，僧人们瞪大眼看着她，连呼罪过，罪过。叶蓉闹了个大红脸，恨恨瞪了陈靖一眼，上了车。回途，二人都不说话，后来叶蓉崩不住笑了起来，陈靖也笑了起来。在叶蓉的提议下，广本越野以八十迈的速度向市内驰去。
入夜，二人坐在西餐厅里，点了牛排、沙拉和红酒。陈靖斟上红酒举起杯和叶蓉碰了一下，饮一口。叶蓉亮了亮杯底，一笑。陈靖有些不好意思，拿起杯饮尽。叶蓉再倒，各自干杯。叶蓉斟到第三杯，陈靖摆摆手说，停一下，停一下，吃点东西行吗？叶蓉不理，继续喝下，陈靖无法只得尽饮。叶蓉问，你爱过吗？这话有些突兀，陈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。叶蓉一边切着牛排一边说，我想实现那个梦。陈靖沉默着，后来沉缓地说，我是一个四十岁的男人，我这种年纪不允许做一些不负责任的事，我已准备离婚不再回坊城，我们如果在一起就会伤害陈东，伤害整个陈氏家族。陈靖看着她，叶蓉你能理解我吗？叶蓉低着头，刀叉在牛肉上切割着，切一下不断，换一个位置，继续切，这样切了十余刀，突然抬起头，笑容满面，招呼侍者再来一瓶红酒。她举着红酒向陈靖说，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，也是最后一次，干了这瓶酒，我们各自天涯。陈靖本就不胜酒力，欲拒绝，抬眼间却见叶蓉眼中有泪光闪现，心一软，放下了夺瓶的手。
那一晚陈靖酩酊大醉，翌日早晨在酒店里醒来，已不见了叶蓉的踪影。陈靖的脑子里炸开了一样地痛，他不知自己是如何离开餐厅，如何来到酒店的，客房空空，只余枕边淡淡暗香。陈靖暗自舒了口气，他想一切都结束了。他靠着床头，默默想着某些事，酒醉后的强烈反应使他暂时无法离开酒店。这样大约过了个把小时，下床找矿泉水，看见消费橱窗里有黄鹤楼香烟，他从未抽过烟，这时候禁不住取了包，抽出一支烟，回到床上点燃，猛吸一口。那口烟又苦又辣，顿时呛得咳嗽起来，他丟掉残烟，作出了某个决定。
陈靖回到家中已是星期天下午。陈靖一进门看见汪萍坐在沙发上哭泣，这个曾经那么时尚靓丽的女人，此刻却分外憔悴。她看见陈靖立刻收住戚态，笑着迎上去。正在写作业的女儿也从书房走出来，冲过去扑进他的怀里。陈靖抱着女儿，目光刀锋般划过汪萍的面颊，他把女儿抱回书房写作业，走到客厅，平静地对汪萍说，汪萍，我们谈谈吧。他已好久没有理会汪萍了，这一声喊让她受宠若惊。她期期艾艾地走过去，怯怯地说，陈靖，是我不对，你原谅我吧。陈靖沉默良久，说，你爱那个姓许的吗？汪萍急切解释说，没有，我从来没有爱过他，都是他一厢情愿。陈靖又问，你们曾经发生过关系。汪萍没有作声，她不敢看陈靖，脸上青一阵白一阵。见此，陈靖叹口气说，你能忘记他吗？汪萍点头，拼命点头。陈靖略作沉默，你跟我随军吧，我想离开坊城，离开这个伤心地。汪萍犹豫了一下，点点头，她说，我也想离开这里，我们去穗城吧。陈靖没有回答她，只是闭上眼，他说，我渴了。汪萍忙端杯水递过去，陈靖“咕噜噜”喝了一通，莫名紧绷的心突然松懈下来，某种感伤在怅然若失间悄然离去。
叶蓉敲门，门打开，叶母站在门口急切地说，这孩子，怎么才回来？急死人了，昨晚打你手机不在服务区，你到底干什么去了。叶蓉没吱声，低头进了门，看见陈东坐在沙发上。陈东站起来，走过去说，叶蓉。叶蓉看了他一眼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，陈东跟了进来，他说，你怎么了？你不舒服吗？用手摸着她的额头，又回摸自己，口中喃喃说，体温差不多呀！叶蓉无精打彩，任他折腾。陈东又扯了几句，猛一拍前额，“啪”一响，吓了叶蓉一跳，陈东说，我知道了，你得了相思病。叶蓉心里一惊，白了陈东一眼，别瞎说。陈东摇头晃脑地说，我可没瞎说，你这样子就是害了相思病。叶蓉知道他是胡诌，便逗他说，那你说我相思谁了？陈东“嘿嘿”一笑，这个人嘛……远在天边近在眼前。叶蓉说，你？不觉莞尔一笑。陈东拍掌连连，病好了，病好了。不知为何，莞尔之余叶蓉一扫愁容，心情竟好了起来。
此后，陈东常来，叶蓉不再抗拒，二人逐渐恢复到先前的关系和状态，与陈靖的二度重逢好像让叶蓉有放下之感，加之双方父母的努力，她内心不可言说的强烈隔阂开始消退。
七月的一天，陈东发现叶蓉经常跑卫生间呕吐，却又吐不出东西。陈东在医院实习过，几次之后，他问叶蓉是否怀孕了。叶蓉不说话，后来点点头。陈东当然知道这孩子是自己的，顿时兴高采烈，他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家里。双方父母一商量，事不迟疑，把婚期定在了十月金秋。由于日程并不宽裕，于是双方都活动起来开始为婚礼做准备，陈家是坊城旺族，不能失了礼数，一切有条不紊地向前推进。虽然只有个把月的身孕，但双方父母都当心肝宝贝一样护着，唯恐叶蓉有什么闪失。叶蓉每天都显得无所事事，看着父母忙进忙出，有时母亲会叫她上街买床上用品，和陈东拍婚纱照，但大多数时间只是让她呆在屋里。相比身边人的忙碌，她有些说不出寂廖，—个人的时候，她内心深处明白无误地告诉自己，这不是陈东的孩子，绝不是。
婚礼在十月十五日如期举行，这是一年中最适合婚嫁的月份，不冷不热，气候适宜。叶蓉披着婚纱和陈东站在了婚庆台上，主持人在台前施展浑身解术引导着宾客的情绪，台下数十桌宾朋好友不时发出哄笑。亲戚在笑，朋友在笑，同事在笑，大家都在笑；陈父陈母在鼓掌，叶父叶母在鼓掌，大家都在鼓掌。但她什么都没听进去，什么都没看到，她只是用目光四处搜寻，搜寻那人的笑，那人的掌声。可是，没有看到，酒席中、人群里她都没有看到那个人。她失望地站在台上，眼前晃动着陈东甜蜜的笑容，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。
三天后，叶蓉和陈东去南方度婚假。苏州的郊外，叶蓉接到一个电话，彼时，陈东买水未至。叶蓉只是接听，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甚至一个字，大约三分钟后，对方挂断了手机，叶蓉一动不动站在那里，余盲音一片。深秋的季风掠动她的发丝，衬着廖落面色，说不出的黯然感伤。她缓缓关了机，目光茫然看着前方，前方一汪塘水，塘边青草萋萋，几只游鸭在水中逸动。她一步一步走到塘侧，踩着青草，目光失了神，伸出手，手机自掌中滑落，“噗通”一声跌入水中。水花溅起的一刻，叶蓉的泪水霎间涌出，滴落在胸前那件粉色衫衣上，她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想，事情就这样过去了。
事情就这样过去了。
作者简介： 舒位峰，男，1974年出生，武汉江夏人。湖北省作协会员，武汉市第十届签约作家。在《湖南文学》《长江丛刊》等刊物发表小说《你看你看月亮的脸》《父病记》《伤害者》等，当过记者、机关文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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